社交网络和拖延症,曾给我丰富的创作灵感 | 法国绘本作家Gilles Bachelet独家专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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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5位
Gilles Bachelet近照
© Clotilde Delacroix
采访&翻译 | Fab 编辑 | 清月 思雯
童年时有个兽医梦
Q:您出生在圣昆庭,后来随家人搬到了下比利牛斯、奥罗朗-圣玛丽区,最后来到了巴黎,可以说是四处奔波的童年。能向我们介绍一下您的童年生活吗?
Gilles Bachelet:是的,可以这么说。我在法国的东南西北部都呆过一段时间,我很喜欢在下比利牛斯和奥罗朗-圣玛丽区度过的时光,在那里交了很多朋友。
但是到了巴黎之后,有点复杂。我进了亨利四世中学(Lycée Louis le Grand),连跳两级,是班里年纪最小的。那时候我做了好多蠢事,还闯了一堆祸,只好重读。
于是父母把我送到了诺曼底的一所寄宿中学,在那儿我好过多了。我在诺曼底读完了中学,期间每半个月回一趟巴黎。
Q:我从之前的采访中了解到,您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一位兽医,是因为您很喜欢动物吗?最喜欢什么动物?这一梦想是否对您后来的创作有什么影响?
Gilles Bachelet:是的,这是我最初的梦想,我真的很喜欢动物。我的语文很不错,可我理科不大行,尤其是数学。当时为了兽医梦想,我在高中坚持读了三年理科,但成绩实在惨不忍睹。最后,老师和家人说服了我参加文科高考。我的兽医理想就这么破灭了。
我最喜欢的应该是猫吧。我一直养猫,以前家里总是有两只猫,如果其中一只不幸离世,我就再养一只。本来除了Réglisse(巴士莱的作品《我的超级大笨猫》的原型)之外,我还有Bouillotte。但是Bouillotte两年前也过世了,现在只剩下了Souri。
横扫法国各类童书奖项的绘本《我的超级大笨猫》,
讲述了猫咪和“铲屎官”之间的幽默故事
我开始创作插画时,立刻画了很多动物。我不擅长画人物,动物却画得不错,特别擅长刻画动物的动作,给它们添上表情等等。
Q:您说自己不擅长画人物,可是您经常画自画像啊?
Gilles Bachelet:的确,这几乎是我唯一擅长画的人物。
Gilles的自画像
图源:ins@bachelet.gilles
Q:您的作品常常引用其他童话故事,小时候您喜欢童话吗?
Gilles Bachelet:我是独生子,小时候没有电视和网络,也没有现在这些好玩的东西,所以我读了很多书。那个年代也没有如今这么多的绘本童话之类的,于是我什么都读。大人的小孩的读物,我都喜欢。
总的来说,我很喜欢阅读,喜欢安徒生的《丑小鸭》,还特别钟意那些结局悲惨的童话,比如《卖火柴的小女孩》和《哈梅尔的吹笛人》,我喜欢给同学读这些悲惨故事。
以创作消解自我怀疑
Q:职业生涯初始时期,您曾为杂志、纸媒工作,这份工作对您后来的绘本创作有什么影响吗?
Gilles Bachelet:我曾为很多杂志供过插画,比如女性杂志和经济杂志。最初我很喜欢,可是后来,人们对插画有非常多的要求。几年下来,我有些迷失,不再清楚自己喜欢画什么,不喜欢画什么。
我画了足足二十年,也画广告插画。有一天我实在是受够了,万幸当时我在一所美院找到了教授插画的工作,再也不用给杂志画插画了,正式开始创作儿童绘本。
虽然我之前也为别人画过一些,但我是从那时候开始自己画画和写故事的。教书是一份稳定的工作,我不用再背负着在截止日期前赶稿的压力,可以专心创作绘本。
Q:您曾在访谈中多次提到,您的绘本创作生涯中有两位关键人物。一位是您的老师Alain Le Foll,另一位是您的编辑Patrick Couratin。他们对您的影响是什么?
Gilles Bachelet:Alain Le Foll是我在美院时的老师。我在童年时期没有画过多少画。我父亲也是一位画家,他曾经想鼓励我画画,可因为他逼得有点紧,我反而越来越不想画了。
十七十八岁的时候,我发现自己当不成兽医了,于是重拾了绘画,进了巴黎高等装饰艺术学院。我就是在那里遇上Alain Le Foll的,他教插画课,很严厉、话不多,但对学生观察得很细,其中也包括了我。他看着我摸索、成长,我们之间并未有很多交流,但他在关键的时候提点了我。
可惜,在这之后不久他就过世了,去世的时候非常年轻,只有49岁(编者注:Alain Le Foll生于1934年,1981年去世,享年46岁)。而我是在49岁时,收到康布雷高等艺术学院(Ecole Supérieure d'Art de Cambrai,简称ESAC)的聘用通知书的。在我看来,这是一个非常奇妙的巧合。接到聘书之后,我去他的墓前献了一束花。
Alain Le Foll的肖像及作品
图源:https://m.artabsolument.com/en/default/artist/detail/633//Alain-Le-Foll.html
在美院当老师的时候,我也试着做Alain Le Foll曾经做过的事:将学生看做一个个鲜活的个体,观察他们,帮助他们发掘自我。我希望对学生而言,我也在对的时机,说了他们需要的那句话,帮助他们找到了自我。
Q:我曾看过Alain Le Foll点评过的那组您在美院的作品,似乎是一组关于物品的插画?
Gilles Bachelet:的确。当时我画了一组关于物品的插画,他指着那组插画对我说:“这就是你。”那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。在此之前,我都是在模仿他人,寻找自己的风格,有一点迷茫……他的话让我意识到自我,我终于画出了一些属于我自己的东西,可以说,让我有了一些信心吧。
Q:关于那组画,您也这样认为吗?
Gilles Bachelet:是的,我认为他说的非常中肯。那是一组关于重复和转变的画。画中不再出现人物,而是一些抽象的物,他认为这很像我。
您大概知道,我画过很多动物。其实我也很喜欢画物品,我曾创作过一本绘本,名叫Hotel des voyageurs(暂译《航海家旅馆》),里面的角色是很多枕头。另一本《爱的故事》(Histoire d'amour),主人公是两只橡胶手套,我很喜欢创作主人公非人类的故事。
《爱的故事》描绘了两只橡胶手套之间的浪漫之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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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:编辑Patrick Couratin对您的影响是什么?
Gilles Bachelet:Patrick Couratin自己本身也是插画师,还管理着一家名为Harlin Quist的出版社。上世纪七十到八十年代间,这家出版社很有创新精神,出版了很多其他童书出版社不敢接手的绘本。但是很可惜,后来因为管理不善,这家出版社破产了。
此后,Patrick创立了自己的出版社,名为Crapule,我的很多绘本都是这家出版社出版的。后来他感觉独自处理童书业务有些复杂,就决定与Seuil童书出版社合作。从《我的超级大笨猫》开始,我之后的绘本都由Seuil童书出版社出版。
有段时间我受够了一个人在家工作,就向Patrick请求,询问能否去他的工作室工作一段时间,他同意了。我一去就是七年,直到他过世。
Q:您不喜欢一个人工作,是因为感到孤独吗?提出去Patrick Couratin的工作室,是希望建立一些与他人的联结?
Gilles Bachelet:是的。当我开始这份工作的时候,网络、社交媒体这些都不存在,这是一份相当孤独的工作。那时候独自在家工作很难熬。不过后来我在美院任职,并且有了社交网络,所以现在我终于可以在家安静地工作了。
那时候,有很多艺术家,比如歌手、幽默画家、插画师之类的去他的工作室。我喜欢在那里可以见到很多人。此外,我在创作绘本的时候,还可以询问他的意见。
如今他已经过世12年了,可我在创作的时候,仍然会问自己:“他会怎么想呢?他会说些什么呢?”Alain Le Foll对我的意义也是如此,我常常问自己,如果他还活着,会说些什么呢?他会怎么看待我如今的作品?
Q:Alain Le Foll帮助您找到了创作中某些超越外界影响的东西,而Patrick Couratin则帮您建立了独立创作绘本的信心。听起来,这两位伯乐都和您对自我的追寻有关?
Gilles Bachelet:的确。Patrick Couratin有一种天赋,他很会鼓励别人创作出自己的作品,知道如何激发别人的创造力,并且他是一位非常忠实的朋友。有些时期我的创作进展艰难,有时候我太不遵守定下的返稿日期约定……可无论我的状态如何,他从始至终一直支持着我。
此外,Patrick Couratin的陪伴给了我很大的信心,不过怀疑并没有消失,它一直都在,只是如今已经不能打搅我。就像我刚刚说的,在他过世之后,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独自创作一本绘本。不过,在开始《白兔夫人》的创作之后,这种怀疑就自动消失了。
《白兔夫人》中遍布着《爱丽丝漫游奇境》中的各种彩蛋
Q:像您这样一位著名插画家,也会有自信方面的问题吗?缺乏自信会对影响创作吗?
Gilles Bachelet:当然啦,而且这并未随着时间而改善,反而越发严重了(笑)。我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更自信。
某种程度上来说,缺乏自信说明我是个很挑剔、要求很高的人,不容易满足……这对创作来说是一个优点。不过也因为如此,在日常生活里会有些艰难。
拖延症给了我灵感
Q:《蜗牛骑士》的灵感来源,据说和您的拖延症有关?
《蜗牛骑士》以极具幽默的方式,
讲述了一个“重度拖延症患者”的故事
Gilles Bachelet:是的。这个故事是这样来的:我的编辑有一回问我,明年是否计划出一本书?我说好,没问题。她非常信任我,就为我的作品预留了一个位置。交稿日快到的时候,我还什么都没做。她打电话给我说:“嘿,交稿日就快到了,可是我们连书名都还没有呢!”
那个时期,我沉迷于社交网络,我天天都在脸书(facebook)上斗图,完全把这件事情给忘了。她打电话来的那个时候,我刚刚在脸书上传了几张小画,画的是蜗牛。
当时在法国,人人都在讨论同性婚姻的事,那是热点话题,有很多的游行,有反对也有赞成的。而蜗牛是一种雌雄同体的动物,我画了两只蜗牛结婚了,他(她)俩还都生了孩子……
我把时间都花在画蜗牛上了,于是我想,不如就创作一本关于蜗牛的绘本,而且既然这本绘本拖了这么久,干脆就用拖延症作为主题吧!我就告诉编辑们:“我打算画一只蜗牛的故事,这只蜗牛他啊,总把今天要做的事拖到明天。”
总是将决斗顺延到次日的蜗牛骑士
Q:书中蜗牛骑士的生活,其创作灵感是否部分源于您自己的日常生活呢?您典型的一天是如何度过的?像蜗牛骑士一样,吃一顿丰盛的早餐然后开始吗?
Gilles Bachelet:不是部分,而是完全(笑),这本书是我的自传。至于蜗牛骑士丰盛的早餐,则是出于我的想象。我和蜗牛骑士的相似之处在于,让我感到心烦的事,我尽量拖延,明日复明日……直到火烧眉毛,再也拖不下去了,我才开始动手。
至于典型的一天,我没有固定的日程安排,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,睡到自然醒。不过我经常受邀去各地的学校与孩子们会面,跟他们讲解绘本创作,在这上面我花了不少时间。我也在美院教书,一周上两天课,这我也得规划好。
教师的暑假很长,所以我通常是在这段时间创作绘本。平时我也会构思一下,可是真正动笔要等到暑假,一般花费三个月的时间一口气完成。
蜗牛骑士的一天从一顿丰盛的早餐开始
Q:有些作者提倡在固定的时间写作,使得规律写作成为习惯。您呢?
Gilles Bachelet:绝对不是我(笑)。也是为了这个原因,过去我在Patrick Couratin的工作室安营扎寨了,这迫使我的工作得规律一些。在他过世之后,有一段时间我很害怕,担心自己再次坠入混乱与无序当中。我曾经试着申请进入一家艺术家的集体工作室,可申请太多了,他们没选我,我只好自个儿在家画了。
Q:从心理学上来说,拖延症常常和恐惧有关。您怎么看待这一点?
Bachelet:很有可能,就像我们刚才谈到的,我并不是一个很自信的人,有很多的担心和怀疑。在开始这份职业的时候,我画的并不是特别好,所以我一直担心,自己会画不好。我爱这份职业,可它也带给了我很多压力。尤其是在为媒体工作的那个时期,那时我也为他人画绘本,有些作者把分镜头都给画好了,这些工作让我感觉受到了制约。
被美院聘用后,我立刻停止了所有的定制工作,无论是媒体还是他人的绘本,从此感到自由。在美院教书,可以遇到很多年轻人,从他们身上感到青春和一些新的东西。现在我为自己作画,画自己喜欢和想画的绘本,感觉很快乐。
Q:听起来您很享受在美院的工作?
Gilles Bachelet:是啊,我刚退休。我在那里教了十七年书。尽管刚进入学校时的那种热情会随着时间而消退,到了退休的时候,我的心态变得不一样了,可我还是很喜欢这份工作。教书时我会把一些思考带给孩子们,而绘本创作本身是一份比较孤独的工作。所以对我而言,这两份工作很互补。
Q:在蜗牛骑士去征战的途中,您不仅引用了很多经典的童话故事,还致敬了经典电影——英格玛·伯格曼(Ingmar Bergman)的《第七封印》(Det sjunde inseglet)。在《独角兽的特别假期》中,您致敬了《闪灵》(The Shining)。您平时喜欢看电影吗,有喜欢的导演吗?
Gilles Bachelet:是啊,不过我不常去电影院,我有一点点幽闭空间恐惧症,更喜欢自己在电脑上看电影。比如《第七封印》,这是我青年时期看的。我还在诺曼底上寄宿学校的时候,学校有间电影俱乐部,经常放映经典作品,我就是在那里看了《第七封印》的。骑士与死神下棋的场景,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中。
《第七封印》的海报
及骑士与死神下棋场景的剧照
我在绘本里也会引用一些成年人的经典作品,引用并不仅限于童话。我当然知道,六岁的孩子没看过《第七封印》,更没看过《闪灵》,但我希望给孩子读书的人,也能在我的书中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,希望成年人也能读我的作品。至于导演,我喜欢费德里科·费里尼、科恩兄弟和昆汀·塔伦蒂诺。
通过作品聚焦社交网络
Q:您对社交网络非常感兴趣,《独角兽的特别假期》是否源于您对社交网络的一些思考?
《独角兽的特别假期》全书遍布着彩蛋,
妙用独角兽等失宠动物的反差生活来揭示幸福的真谛
Gilles Bachelet:曾经有一段时期,我对网络很上瘾,尤其是脸书,但现在已经过去了。我很容易上瘾,只要一开始做一件事,就很难停下来。
当时我注册了脸书,一开始只是为了联系朋友。后来,为了办一个展览,我画了一幅插画并发布在了脸书上。我很震惊,居然有那么多人给我点赞!我实在是太高兴了,从此我几乎每天都得画点什么放上去,大概有两三年吧,我沉迷于此,不能自拔。
那时候,我画了一只小独角兽,发布在网络上,之后又画了好多好多关于这只小独角兽的画,传上去。据此,我创作了这个喜欢别人给他点赞的独角兽的故事。
仿佛作者本人写照的独角兽
Q:这个故事投射出由社交媒体造成的当代人的特有的一些焦虑。您怎么看待社交网络?
Gilles Bachelet:我想通过这本绘本探讨的问题是:当代人依赖网络,究竟可以到什么程度?还有当代人盲目地追求点赞,成为了一种潮流。别人给我点赞的时候,我真的很快乐,那种感觉实在太好了。所以你看,有两三年间,我都沉迷于其中。
不过,社交网络并不全是坏事。它也给我带来了和其他插画师交流的机会,比如邦雅曼·肖(Benjamin Chaud),《波米诺》系列(Pomelo)的作者,波米诺是一只粉色小象。当时我天天画大象和他斗图,还有《蜗牛骑士》和《独角兽的特别假期》。如果没有社交网络,这些作品都不会存在,不是吗?
《波米诺》系列封面及两个角色的联动
图片来自ins@bachelet.gilles
我认为社交网络是这个时代最好也最烂的发明。它是最好的,因为它可以使人们更方便地交流、联结,尤其对我这种超级内向的人来说,社交网络拯救了我。如果去一个晚会,没有熟人,我会躲在角落里,可在社交网络上,交流要容易得多。
但另一方面,它也造成了很多仇恨与沮丧。因为社交网络的传播速度太快了,随便说一句话,就可能一传十、十传百。有人若是不同意绘本中的一句话,把观点发了出来,就能引发一场网络大讨伐。在网上,所有人都可以匿名,在这个别人不知自己真实身份的世界里,人们或许会比在现实世界中更具有攻击性。
Q:创作这么多年,您最喜欢自己的哪一部作品?
Gilles Bachelet:都喜欢。从不同的角度来说,我最满意《蜗牛骑士》的故事,《白兔夫人》的插画,里面的人物很精彩。还有《爱的故事》,因为这部作品对我来说是一种挑战,只画物品。即使没有表情和人物的五官,也能表现出主角的情绪。
Q:现实生活与您的创作之间有何关系?
Gilles Bachelet:我总是这里拿一点,那里取一点,创作是一种杂糅。比如,《我的超级大笨猫》中的家,其实是我父亲的画室。我用了很多家人的事件和物品来讲这些奇幻故事,我的日常故事本身并不有趣,但是通过想象的加工就不一样了。
Q:没有灵感的时候您会做些什么?
Gilles Bachelet:泡澡,放松可以让我更快地找到灵感。不过灵感是很神秘的,我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。沉迷于脸书的那段时期里,我每天都有好多灵感,后来我治好了网络成瘾,灵感就没那么多了。
我觉得灵感比较像体操,要经常做,成为习惯,创作就会更加容易。每次没有灵感的时候,我都很担心。我总会想,这会不会是最后一回了,我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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体会法式风趣幽默
本文作者 Fab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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